「删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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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镭

有一个小人物，他死了。估计在生前他就是做梦也未必梦得到，他死后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，会扬这么大的名。尽管这名扬得不是多么光彩。 人常说，人生有三不知：不知何时生，不知何时死，不知怎么死。 这个死后出名的人叫雷洋，工作在北京，刚做人父，今年才29岁。如果他生前做梦也梦不到他死后会扬名，同样，他生前做梦也未必梦到他会死于嫖娼。当然，他不是嫖死了的，这一点十分重要。事实上，也正是因为他不是嫖死的，所以他才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，他才会如此扬名。

他是怎么死的呢？他是被警方以扫黄的名义抓捕后，将其带往派出所的途中，因“心脏病”突发，死亡。 不消说，雷洋若死在嫖娼现场，至多是一则社会新闻——倘有记者报道的话。但雷洋偏偏没死在那儿，他死在了被警方带往派出所的途中。如果他真有心脏病史，倒也好说。可据其家人提供的信息，他却没有心脏病史，他的身体一向不错！ 2016年5月8日凌晨4点30分，亲属见到了雷洋的尸体，发现其手臂和头部都有明显淤血。警方给出的解释为：途中雷洋曾强烈反抗，甚至跳车，跳车时头部着地，因此受伤。

我想忽略这解释。因为网络上的质疑早已不绝于耳。事实上，雷洋之死，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大的震荡与反响，以至于人们甚至完全忽略了他的嫖娼，就在于警方给出的解释“几近荒唐” ！ 我一直在静观此事。我想看看我们这个社会还有没有正义，还有没有热血！我得说，我们这个社会有希望。我得说，我们中国人并没有像从前我所想象的那样糟糕。他们纷纷拿起笔，声援那个已经死去的雷洋。我得说，我们要感谢网络。如果没有这个玩意，那些声援的文字会进入我们的眼帘吗？我们的报刊会刊登这样的文字吗？我们的电视台会播放这样的文字吗？不会的！如果没有网络，我只能说，再死几个雷洋，这片古老的土地也会寂静无声。

我理解大家。我清楚地知道，与其说我们关注雷洋，不如说我们在关注自己。尤其那些心脏不好的人，身体有病的人，经不起打击的人，更从雷洋之死里感到了惊惶！ 也许，你会说，只要不去嫖娼，怕什么！是的！只要不嫖娼，你的确没得怕的。可是，不嫖娼并不意味你不生病，或者不犯其他的事。“生病怎么了？”我只能说，你老太健忘了。魏则西的尸骨还未寒呢，你怎么就忘了他呢？魏则西是怎么死的？魏则西之死所牵出的莆田系民营医院、百度推广、医院科室对外承包，以及形同虚设的医疗监管制度，你都忘了？按说，人死了之后，国家理应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风暴，可是，你看见风暴了吗？ 我的意思，不知你明白了没有？我的意思是：即使你是一个好男人，你不嫖不赌不抽，可你还能不生病？不住院？不治疗？只要莆田系民营医院还在，只要医院科室依旧对外承包，只要医疗监管制度依然形同虚设，下一个被弄死的，很可能就是你。

雷洋之死，本来只是一波一波的疑问，现在，显然变成了一丛一丛的怒火。这怒火分明就是：请尊重人权！抑或：请尊重人！人总是要死的，但死得明白恐怕也是做公民的权利吧！雷洋死了，有关部门得给出一个透明的说法，站得住脚的说法，令人信服的说法。如果连这一点最简单、最基本的要求都做不到，那一丛一丛的怒火怎会熄灭？又怎么熄灭得了？

但是，不可思议的事情——也是我最担心的事情，到底还是发生了。网络上所有关于雷洋的文字，一夜间消失了，看不到了——哪里去了呢？被删除了。这是怎么回事？谁干的？ 当我试图打开有关雷洋的文章时，手机屏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、醒目的太阳色的圆圈，中间是一个白色的惊叹号！下面写着：“此内容因违规无法查看”另起一行：“经用户投诉，发现此内容涉嫌违反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，查看对应规则”。 按照他们的提示，即“查看对应规则”，我发现这规则竟有12个方面的内容：

⑴违反宪法确定的基本原则的； ⑵危害国家安全，泄露国家秘密，颠覆国家政权，破坏国家统一的； ⑶损害国家荣誉和利益的； ⑷煽动民族仇恨、民族歧视，破坏国家团结的； ⑸破坏国家宗教政策，宣扬邪教和封建迷信的； ⑹散布谣言，扰乱社会秩序，破坏社会稳定的； ⑺散布淫秽、色情、赌博、暴力、恐怖或者教唆犯罪的； ⑻侮辱或者诽谤他人，侵害他人合法权益的； ⑼煽动非法集会、结社、游行、示威、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的； ⑽以非法民间组织名义活动的； ⑾不符合《即时通信工具公众信息服务发展管理规定》及遵守法律法规、社会主义制度、国家利益、公民合法利益、公共秩序、社会道德风尚和信息真实性等“七条底线”要求的； ⑿含有法律、行政法规禁止的其它内容的。

首先，令我好奇的是，这个“用户投诉”中的“用户”，是个什么“用户”？这个“用户”是站在雷洋一边的“用户”，还是站在警方一边的“用户”？就网上所发表的那些文字来看，这个“用户”肯定不是站在雷洋这一边的。但如果是站在另一边而去投诉的，他自身又是个什么东西呢？他以12条中哪一条作投诉理由的呢？ 我努力回忆我看过的那些文字，然后我逐条，乃至逐字作对照，我也没发现那文字中有与12条条款相悖的。这12条条款是谁制订的？它与现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有没有冲突？这条款是从宪法中剥离出来的，还是宪法之外的宪法？我们究竟该听宪法的，还是听12条的？ 不是我多么爱这些声援文字，而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些文字有问题，尤其规则内的那些问题。这些文字恰恰表明中国人讲规则了，看重生存权利了，敢于同邪恶斗争了，敢于对强权说不了！这分明是一种进步，问题何在呢？ 反倒是投诉者、删除者的头脑有问题，很大的问题。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倒退，一种耻辱。 这样的投诉者，不禁让我想起历史上的告密者。 而删除文字的那只看不见的手，可能比告密者更令人惊恐。

雷洋不过是个普通的青年，他没有强大的成就，却也从不反党、反社会、反国家、反人民、反警察。嫖娼不犯死罪。连我们的蒋委员长也嫖娼，说明这是人性之需。如果嫖娼犯死罪，那从开妓院的老鸨，到从事这个行当的小姐们都得统统挨枪子。如果嫖娼犯死罪，那谁还敢嫖娼？谁还敢做小姐？因为嫖娼不犯死罪，所以中国才有小姐，才有嫖客。 中国的事情历来就格外诡秘：明明有小姐们的公然存在，为何常常只去抓嫖客？抓嫖客抓的仅仅是嫖吗？我不想说那个钱字，那太俗了。不过，除了这个俗字，我不知道还能为了什么？ 要抓嫖客，就来个一窝端。把小姐们抓了，把老板们抓了，而且，除了罚一笔巨款，还要把他们都绳之以法。不过，如此一来，这断了财源的事，恐怕也不是某些部门所看好的。 雷洋的事，据警方讲也是嫖的事。嫖，未必犯死罪，而他若连嫖也未嫖呢？就警方现有的解释，人们有理由作上述揣测。

事实上，雷洋之死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大的反响，就在于中国人从雷洋之死看到了自己的命运。他们感到紧张、担忧，不是没有道理的。而网上的那些文字，无非表达了他们内心的紧张、内心的担忧，至多还有一些他们看不懂的疑惑罢了。即便有一些质疑，似乎也在情理之中。但是，他们遭到了“用户”们的投诉，接下来，他们的文字就被删除了。老实说，这令我无比惊讶，当然，也无比不解，无比郁闷。尽管活下来一直很郁闷，可这件事显然最令我郁闷。 郁闷的是，这样的文字有什么可怕的呢？有那么可怕吗？那里面丝毫没有反对谁、推翻谁的意思，更没有煽动闹事的意思。如此作为，会给中国人一个什么印象？会给国外一个什么印象？也许中国人重印象，而国外则重信号。那我们究竟要传递一个什么样的信号给他们？是言论自由，还是相反？如果是相反，能给个理由吗？如果连个理由也不给，又分明想干什么呢？嘴巴长在我这儿，钳制得了吗？ 郁闷之中，我亦有喜悦。我的喜悦，不是我这嘴巴还在，抑或还有嘴巴，而是我们这个社会终究还是自由的，也终究还是有希望的。怎么讲？你看那网络上，这边删除，那边又帖出；这边帖出，那边又被删除。仿佛两个人在扳手腕。能允许较量的社会，就是一个好社会了。怕只怕，不给你这机会，且要么抓辫子，要么打棍子，要么让你像雷洋一样死去。

这是一个有希望的社会，最大的希望就是中国人敢于较量了。而较量不只需要才气，更需要勇气。 这是一个有希望的社会，最大的希望就是他们只删除文字，而不治写作者的罪。 这是一个有希望的社会，尽管魏则西被治死了，雷洋被“病”死了。但终究这属于个案，大多数人都还好好地活着，尤其那些喜欢投诉的“用户”们，他们不光活得好好的，而且还时刻警醒着，就像北京的那些大妈们，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一切可疑的人，和一切可疑的文字。某种程度上讲，所有的人在他们的眼中都是可疑的，所有的文字，也都是有问题的文字。 这是一个有希望的社会，但我相信，这个希望不是因为有喜欢投诉的“用户”们，也非那些所谓的规则。这个社会的希望，乃在于有很多人在面对与己无关的人和事时有了同情心，有了关爱，更重要的是，还有了行动！

一个人死了，也就死了，但雷洋这个死可能要有劳警方辛劳一阵子，至少得给出一个靠谱的说法。中国人对此事的强烈关注，无非是，一、想告诉执法者，执法，请尊重人权！二、死，要死个明白，不能不明不白地死，更不能做冤大头。三、警察不能滥用国家暴力，不能以法的名义对人民实施暴力。 现在，有关雷洋的帖子只要一出现，就会很快不见了踪影——“用户”的眼睛太厉害了。可见，这件事已不是一件事那么简单了。但是，把事情说明白，难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吗？反倒是删啊删啊删，愣是把一件简单的事删成了一件复杂的事，也删成了让人心生疑窦的事了。究竟是谁在投诉？逢诉必删的背后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黑幕吗？这样做其用意是灭火呢，还是制造新的火种？究竟是谁唯恐天下不乱？ 当我写作此文时，有关雷洋一案的帖子基本删光了。那么，我可以想见得出，我这篇文字也会被“用户”投诉，也会遭删！

但也可能有例外。因为，所有的帖子里都没有人说我说的话——这个社会是有希望的话。如果我这文字还是不能幸免，那“用户”也好，看不见的那只手也罢，他们则成了危险的人了！为什么呢？因为他们把希望给扼杀了、给埋葬了。 “用户”和那只看不见的手，无非是希望我们沉默，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。沉默意味着配合，配合意味着你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公民。中国人从秦始皇那里就开始做安分守己的、沉默不语的顺民了，结果做得怎么样呢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新英格兰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的石碑上，刻着这样一首诗——

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的时候， 我没有说话——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；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的时候， 我没有说话——因为我不是犹太人；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的时候， 我没有说话——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；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的时候， 我没有说话——因为我是新教教徒；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， 那时已经没有人能为我说话了。

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位神学家，他的名字叫马丁▪尼莫拉，德国人。 我之所以反复强调我们这个社会是有希望的，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我这是反讽——请相信，这么多年来，如果，这是我一贯的风格，那么，此次，我真的没有这样的意思。因为，你们同我一样看到了——有那么多的人不再沉默，有那么多的人再不安分守己，每个人都起劲地关心起我们的同胞来了。是不是大家都意识到了，如果我们今天保持沉默，漠不关心，那明天，下一个可能就是我们？仅此一点，难道还不值得我们庆幸吗？难道这不是我们的社会有了进步，有了希望的象征吗？ 至于那些“用户”们，毕竟他们只是一些躲在暗处做点小动作的人。他们成不了气候，更影响不了气候。 白居易年方16就创作出了“野火烧不尽，春风吹又生”的名句，我们都快成老头子了，还不明白这个道理？

如果今年再搞年度汉字，我首推“删”字。舍此，哪个汉字也配不上，一如某一年的“拆”字。